【原创】长歌剑行

复瞿

秦晋收起宝剑道：“我与你兄弟三人无怨无仇，为何要杀你们？快些离去！”英凯凄然道：“杀不了刘瑾、李东阳，我们三兄弟也没有苟活于世的必要了，你不动手，我们也会自行了断！”秦晋甚是奇怪：“首辅大人和刘公公与你们有什么血海深仇？”英凯又道：“我兄弟三人与原光禄少卿戴铣乃生死之交，三年前刘健大人和谢迁大人被刘瑾驱逐，戴铣在求情时竟被刘瑾麾下殷天虎活活打死。刘健、李东阳、谢迁原为弘治一朝的内阁，刘健、谢迁皆被逐，唯独李东阳留任被晋升首辅，而且据传当今朝堂，每每宴请，李东阳、刘瑾无一次不是相扶而往，说李东阳不与刘瑾同流合污是绝不可能的。”
秦晋只欲言三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德以降，若非李东阳，只怕不知还有多少忠良会招了刘瑾毒手，若每人均如刘健、谢迁般罢官保节，只怕朝堂之上更无一人能掣肘刘瑾。”然而，秦晋终究不识三人，不知三人所言是否属实，只恐自己多言害了李东阳，因而只能淡淡说道：“秦某长歌门便是因刘瑾举荐册封而落得分崩离析，秦某自是不会与之为伍，你三人大可放心，然李首辅的是非功过，日后定有分晓，你们更无需急于一时。”
英凡爬起身来：“如此甚好，你今晚随我兄弟三人去刺杀刘瑾！”秦晋只觉三人异想天开，忠勇有余、智慧不足，且不说刘府高手如云，单是一个殷天虎，他们四人便无法应付，更兼自己师兄黄耒又投靠其中，四人有去必然无回，单说三人与自己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便将想法和盘托出，实在太过幼稚。
“此举必是有去无回的不归路，秦某并非怕死之徒，只是留有用之躯待他日有用之时再用未尝不可？”秦晋连忙奉劝三人。
“秦二侠，非是我兄弟三人勉强你，你如愿同往，半年前荒山夜战，害得你一门弟子尽数战死的元凶我兄弟三人可告知与你！”英晟抢上一步道。
见秦晋不信，英晟继续道：“那一夜，秦二侠一人一剑，先是大破南海剑阵，又斗败骆家棍高手，前前后后总共杀死十三名名震江湖的好汉……”秦晋欺到他身旁：“那日你兄弟三人莫不是也在场？”英晟笑道：“凭我们兄弟三人这点道行，怕是没资格参与此战吧，不过我们一个交往多年的朋友参与此战，并且曾向我们吐露此事……”回想那一夜之战，秦晋不免心惊肉跳，若是钟建林来迟片刻，自己早已被众人砍成肉泥，半年来自己所居宿首辅府，但明察暗访未曾间断，然却未能得窥半点门径，鄂北三英一说，秦晋便有了查下去的决心：“好，三位且先行，待我寻得夜行衣，我自来寻得三位！”
鄂北三英将将离开，又有一人从树上跳将出来，但见那人身法如电，呼吸悠长，在树上呆了许久，秦晋竟未能察觉半分，定睛一看，竟是黄耒。

蔷技啜

“师…师兄……”秦晋大为惊讶。
“二师弟……”黄耒一声叹息，“半年未见，不想……唉，今日时间仓促，你权且记住：第一、绝不可与鄂北三英同赴刘府，他们三人进京时便已为眼线发现，好在今晚是我跟踪他们三人，适才发现你与他们三人相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第二、本门血海深仇黄某不报誓不为人，然而半年来我亦追查未果，我会加紧打探，你请放心。第三、你回首辅府应设法告知李大人，刘瑾正企图通过李大人编纂的《历代通鉴纂要》来兴文字灾狱，让李大人以防不测，刘瑾虽明面上与李大人私交甚笃，然暗地里依然对其防备有加。第四、我的苦衷…希望你明白……”说罢翻身便欲离去。
“师兄……”秦晋叫住黄耒。
“二师弟，有缘再跟你细说，我得先行赶去击退他们三人，并设法从他们口中打探当日的始作俑者，一旦他们未被我擒获，而是落入殷天虎手中就麻烦了。他们三人铁骨铮铮，皮肉之痛定撬不开他们的嘴，然而殷天虎工于心术，擅长装腔作势，一旦故作爱才，怜其境遇，三人为之所感，和盘托出就不堪设想了，告辞！”说罢，一个跟头翻起来，黄耒消失在了夜色中。
秦晋一声叹息：“师兄竟是这般忍辱负重……”
回得李府，秦晋将今晚一干事据实禀明李东阳，李东阳坚定地说道：“老夫坚信，始艰难，终克定！不锄此贼，老夫怎对得起大明江山？”是夜，李东阳连忙下人加紧翻查《历代通鉴纂要》，虽发现几处错别字，但并无其他得令刘瑾可做文章之处，心方稍怠。
秦晋回房，想起往昔长歌门的闲适时光、师兄的忍辱负重、舍生取义的鄂北三英，百感交集，一夜难眠……

阖兆

过得几日，天气转凉，秦晋百感渐散，然而夜来幽梦，唤起诸多陈年往事，醒来提笔写下一首《鹊桥仙》：
青山不断、流水无涯，残月晓风烟霞。夜听秋凉梧坠叶，梦闻春暖杏开花。忙起浓妆，煮酒烹茶，但见冻鹊昏鸦。泪似杨花花似泪，天涯蝶梦梦天涯。
李晶在窗外见秦晋拳拳情意满满地透在这纸上，又望见秦晋愁眉紧锁，不住叹息，李晶思量道：“师父呀师父，要是我能帮你分忧该多好，你若是让晶儿照顾你，呵护你，定让你生生世世快活无忧，就像那时学到披褐怀玉功的我一般……”
秦晋瞧见窗口的李晶，微微笑道：“晶儿，你来了，走，今日我要考考你的剑法！”
李晶心中却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心想：“适才见你，分明是那般怅惘，可见了我，却又显得这般欢喜，如果你是真的欢喜，那我也欢喜的紧，可我知道，你这是强颜欢笑，你心中难过的很。而我，只能分享你的快乐，却不能触及你的难过……”
二人来到庭院中，但见李晶身法飘逸，舞剑潇洒，半年多来的历练，李晶功力已是大增。看得秦晋不住点头，李晶见状大喜，一个纵身使用一记扶摇直上，待得下落时，倒立着身子挺直长剑向下刺来，这一招“朗月当空”，李晶使得有模有样。
“晶儿！”秦晋冲半空中的李晶说道：“见你这般进步神速，若是有一天师父离你而去，师父也能够放心了！”
李晶只觉一阵心碎：“若是我愚笨些，这招使得差些，师父是怕就不会这么说了…此刻我只要气神稍怠，立身不稳，便会要摔倒，师父定会向原来那样冲上来抱住我，护住我，那样或许他就不会安心的走了，或者，我可以悄悄在饭菜里下毒，让他他失了武功，我便可以一生一世照顾他，再也不让他离开我了…然而，这些是我想要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想归想，李晶还是从容地收招，落地，突地一瞬，不知哪来的勇气，拦在秦晋面前：“师父，你不能走，剑法还没学完呢……”
“剑法总会有学完的一天，那时我说不定就要走了。”
“那也不行，我还有许多不懂的……”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可是，可是我爹爹需要你帮他锄了刘瑾那奸贼！”
“你爹爹有钟大侠，还有杨廷和大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忠臣义士助他……”
“我是长歌门的弟子，报仇雪恨你得带上我！”
“那是你入门前的事，与你无干……”
“可是…可是我还有许多烦恼，只有师父能消得去……”李晶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一双明眸盯着秦晋不放。
“师父连自己的烦恼都解决不了，怎能解决你的？”
“师父，你有什么烦恼，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如果不行，让我陪你一起烦恼吧！”
秦晋长叹一声：“好吧，你即是想听，我且说来与你听。”秦晋和李晶落座在院中的凉亭内。

仲孙梨芙

秦晋继续说道：“十一年前，也就是弘治十一年二月十三，宁王朱宸濠首席侍卫江湖人称豫章四杰之首的蔡翼轸，因得见潞东七虎滥杀无辜，仗义出手，与之交恶，遂相约在泰山脚下决战，因蔡翼轸担心潞东七虎使诈，遂邀我前往助拳。果不其然，那潞东七虎邀得十数名黑道好手一道前来寻仇，我与蔡翼轸二人苦斗一天一夜终于杀败他们一干人等，现在回想那一战，依然觉得险象环生、心惊肉跳。
私事作罢，蔡翼轸又道他奉宁王之命，让我陪他到济南府去接宁王未过门的妻子铸剑山庄庄主谢云华之独女谢宜芳，并于是年三月三十一日前将谢小姐送至南昌府，以完六礼中的最后一道亲迎。”
李晶不住地点头：“谢庄主我曾多次听钟叔叔提起过，说他武功盖世，豪气干云。他们两人意气相投，每每饮酒切磋，总是大战三百招却难分胜负。而谢庄主才华横溢，更是十倍于他。钟叔叔道那谢庄主精于铸剑之术，有着‘欧冶子再世’的美誉。只可惜后来谢庄主被孝宗皇帝宣进宫中，负责再造“干将、莫邪、巨阙、辟闾”春秋四大名剑时，因殚精竭虑过度，终积劳成疾而病故。”
秦晋继续说道：“送亲之事原本应当以谢家为主导，宁王只行配合之事，然而当年我和蔡翼轸到得铸剑山庄时，山庄全部男丁均遂谢庄主入宫铸剑，庄内只留得女眷，因此送亲之任只得有我二人勉力为之。入庄前，我只道庄内男丁皆无，庄内势必凋敝、羸弱之象，哪知入庄后方见庄内雄浑浩瀚、气象万千，气势竟是不输谢庄主主庄之时，招待宾客的炊金爨玉、鸡黍之膳无一有失礼不察之处。一问之下，竟是谢庄主之女、代嫁王妃谢宜芳统领全局、以一持万。我原本以为那谢小姐只是个不懂武功，只识女红的弱女子，不想她竟这般独立、果敢。”
李晶见秦晋言及那谢小姐面露恋容，心想：“若是爹爹把打理府衙之事交给我，我亦会勉力为之。”她又追问道：“那…那谢小姐美吗？后来又待怎样？”
秦晋凄然一笑：“美？当年自是很美，那日谢小姐带我二人如库房赏剑，她不会武功，提起一把重剑正欲向我二人讲解，哪知那剑分量太重，她力有不逮，趔趄之下险些摔倒，我箭步跨上，低身扶住她，不想慌乱中她不慎吻得我一下，虽然那一吻，只落得纶巾帽檐，而非肌肤，可后来回看，便是那一下，已然种下了我一生的柔肠千结。只是天波易谢、寸暑难留，如今容貌几何，我自是不知了……”
李晶听得秦晋如是说，已知那谢小姐便是他魂牵梦绕之人，不禁黯然地想到：“十年光阴，那谢小姐纵是再美，终也抵不过岁月消磨，我年华正好，自是我比她美了，然而，与师父相处，师父言行举止毫无越雷池一步之处，我自是没有那机会吻得师父了……”
秦晋继续说道：“盘桓二日，我与蔡翼轸便接得谢小姐上路，三人一路倒是有说有笑。不到半日，蔡翼轸忽接到宁王的飞鸽传书，说有要事须他即刻归赣，亲迎之事，日期更改至是年八月初三。蔡翼轸只得辞别我们二人匆匆南下。我对谢小姐言说如今不过二月中旬，离八月尚有近半年的光景，便欲送她先行返回铸剑山庄，哪知她竟对我说，她根本不爱宁王，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回去也是无聊，不如趁着半年的时光，我和她二人在外好生游历一番。我本乃老庄一弟子，说到游历，自然想起那庄周梦蝶、老子骑青牛过函谷的场景，当即同意，然后志同道合的欣然同往。即是在山东，到曲阜拜孔庙、登泰山观日出、从琅琊出海寻那蓬莱仙境自是不必说了。记得一日，我们谈及苏东坡的词，我说我从《蝶恋花》那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结尾中读出了那种求不得的凄苦，哪知却被她嗤之以鼻，她却跟我说那是东坡先生思春不得，自讨苦吃，如果他怀念一位久追而不得的女子，我那样理解倒是可以，然而偏偏他苦恼的却是偶然发现的路旁深闺大院中荡秋千的‘佳人’，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也就是这种游历和谈笑中，不消几日，我们便相恋了。”
李晶愀然：“如若我不是生在这官宦之家，我爹爹不是这般约束于我，我定要随你走遍天涯海角、五湖四海，也许那个时候你就不会再记挂什么谢小姐，而是会爱上我了……”

令狐依云

秦晋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们二人自东向西出山东，却在太行山遭到了潞东七虎等人余孽的伏击。那日我和蔡翼轸与一众黑道高手以命相博，虽然击败了对方，然而却并未全下杀手，留得他们五六人逃去，原想他们以此为鉴，弃恶从善，哪知他们贼心不死，仍旧寻思报仇之事。若是真刀真枪的对决，纵是他们五六人一起围攻我也不怕，然而当时我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一来他们突施偷袭，我不曾有防备，二来我身边多了一个人，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一番恶斗，我虽除掉了这伙穷凶极恶的歹人，然而胸口中了他们喂了毒的金钱镖，背上又在交手中吃了他们一棍，受伤极重，打完也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已是一天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农舍的板床上，宜芳就守在身边，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喜极而泣的表情，还有那碗热腾腾的白粥。起身运功，虽然背部依然疼痛，但周身舒畅，毒气已消，我问宜芳是何故，她只说遇得山中的好心农户，安置了我们又拿来草药给我疗伤。后来，我见她手臂有擦伤，头上的珠凤钗也不见了，追问之下，她才据实相告。原来我昏迷后确实有一山中郎中恰巧路过，不过那人借机敲竹杠，宜芳将我们二人身上的银子全部与了他，又把她价值不菲的珠凤钗交给那人，那人才勉强拉来板车，将我们安置在他家后院的农舍里，后来那郎中懒得采药为我治伤，宜芳问清后便亲自为我采摘草药，结果不慎摔倒受伤。我问她为何不拿我的玉佩，而非要拿她自己的凤钗，她却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钗没了可以再买，一个相得益彰的玉却是可遇不可求。那一晚我与宜芳相拥而眠，幸福原来是一种能够嗅到，能够触碰到的物什。后来，伤快愈时那郎中便开始撵人，我一怒之下夺回了宜芳的玉钗，不过还是把银子悉数留给了那贪得无厌的家伙。后来一路，虽然凤钗、玉佩在身，然而终究没有银子，于是我们一路靠卖写字画赚些散碎银子，清苦一些，但当真快活得紧。”
这一幕听得李晶好生羡慕：“与师父浪迹天涯是何其美好的事情呀。如果师父受了伤，别说是凤钗、白粥，就是拿我的命去换师父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不待秦晋继续说话，李晶插上一句：“师父，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听得多了，你们难道就没有过争执吗？”
李晶的本意一来是想了解秦晋与谢宜芳更多的往事，二来是想借助争执这种不好的事情，减弱一些秦晋心中的美好，不料秦晋听得李晶这么一问，脸上却是不住的笑起来：“有啊，有一次写字画的时候，几个年轻姑娘先是让我写一幅柳永的《蝶恋花》、后来又让我写李清照的《一剪梅》、写完又要我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宜芳见字越写越多，文越来越长，那几个姑娘毫无离去之意，反倒与我指点嬉笑，她登下恼怒，冲上来撕了那几幅字，还赶走了那几个姑娘，然后道我舞文弄墨，轻浮油滑便不理我了，我哄了好些时间方才转好。还有一次，我与她路过梦蝶山庄，却没有带她进去拜谒师父和众弟子，她只道我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不愿正视这段情感，于是又对我埋怨嗔怒。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我何尝不愿带她拜山呢？然而我终究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无财无禄，她武林世家的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宁王又是皇室宗亲，我如何比得……上得山，见了师父和众师兄弟，我只怕再无与她分离的勇气，只是留她在我身边生生世世，只怕误了她……”

哗洞伦

李晶道：“师父，爱便爱了，管那些外在的东西作甚？前怕狼后怕虎的，矫情的很！”
秦晋无奈叹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现在想来确实如此，然而年少时的自卑终究得要时间去沉淀……”
李晶只想说：“那谢小姐也当真是小心眼，师父翩翩少年，几个姑娘来调戏，我看了欢喜还来不及，至于不见他的师父和师兄弟，不见就不见嘛，我要的是他这个人，与那些人何干？”然而此番话一出，非得惹恼秦晋不可，于是她又咽了回去。“那你们后来离了山西该是一路向南行了吧？”
秦晋理了理情绪：“出了山西确实一路向南进了河南，因为那时整好清明时节，我们去白马寺看了洛阳花会，然而龙门石窟、白园等等中原的风光。后来，我们觉得江西在东南，我们一路南下倒显得过于宿命了，于是反其道行之，向西北而行，进了陕西。在陕西，大雁塔、秦陵都不必说，我们在潼关无意发现了蒙古人的奸细，后来和守备军通力合作，挫败了蒙古人企图进攻我大明的阴谋。后来还有一次，宜芳不知怎地心血来潮，非拉着我去看一对新人拜堂，我只道她好奇陕西较之中原不同的婚俗，哪知她见时值五月，我二人共处的时光已不足一半，故借着观看婚礼，任由自己触景生情，然后在我怀中哭了整整一宿。”
李晶听得入境，亦感时光流逝飞快，黯然说道：“师父，那最后呢？”
秦晋闭目仰天，一颗泪珠竟是簌簌落下：“后来还有好多故事，比方说那年六月十四，我的生辰，我们在贵州，她不知怎地学来一手，为了做了洋芋粑粑，而且每一个上面那刻着四个字‘秦晋之好’、还有那年七夕，我们在湖南的岳麓山云麓峰顶看那皎皎的银河……七月末，我们到了江西，那段日子，我们夜不能寐，终日的惆怅，我知道，只消我一句话，我们登时便可北还，正是：达，她定伴我兼济天下，穷，她亦随我独善其身。纵是负了蔡翼轸所托，纵是宁王派人全天下去寻，我们只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隐姓埋名，天下之大，他们决计找不来。
那年八月初一，我们已达南昌，是夜，暴雨如注，我思忖良久，还是决定悄然离去，还是那重缘由，只恐她跟了我，误了她一生的繁华。五个多月来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不禁泪如雨下，想到了李后主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回头见宜芳背朝我虽已睡下，但身子不住地颤动，我知道她啜泣不已。我不忍直视，只得呆呆地望着那西窗前的烛光出神，想写上一封信跟她道出千言万语，然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终究难以下笔。见得帘外雨潺潺，夏夜的晚风竟是这般凄寒，只得写下一首《水龙吟》：
莫道韶华悠长，逝去从来太匆匆。杨柳青烟，天柱日晓，蓬莱迷蒙，太行仗剑，潼关扬武，雀跃几重。光阴飞度去，浮生若梦，似是捉弄。
此生缘终有涯，云鬓音弦竟成空。浮云尽散，松柏孤影，夜雨冷风，蝶飞芳谢，钗折玉陨，难断旧盟。长夜昏暗月，西窗孤灯，空遗残梦。
收得笔，不待泪洒纸上，一个纵身跃出庭院，便这般无声地离去了……”

蔷技啜

李晶听得入了情，亦是不住地拭泪：“原来那谢小姐就是当今的宁王妃，唉，师父后来你们还见过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既然你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要分离，那为什么还要相恋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过五个多月，师父，难不成十多年过去了你还忘不了？”
“五个月虽短，燃尽一生的情愫却也足够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苏文忠公不也忘不了夫人王弗吗？”
“可是，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师父，虽然你二人的这段情凄美非常，然而在我看来终究只是芸芸众生爱别离，求不得中的寻常一员。如果…如果…其实，我也可以陪你笑傲江湖、浪迹天涯，可以为你治疗，为你去死，我不会跟你吵闹，不会小心眼…我可以做得更好……”
秦晋微微地摇摇头：“晶儿，缘来缘起，说到底不过就是你爱上我，我爱上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求而不得后的苦恋，往往最终只有蹉跎了时光，感动了自己。两个人在一起，周易道‘八字吻合、行宫相宜’，说来其实很简单，缘份二字，不过适宜的时间遇上适宜的人罢了……”
“即是如此，你又为何那要这般求而不得的苦恋？”
“所以，我不希望你效仿为。秦某一生都在告诉自己，我应该如何做，可一生却又在反复做一件事，那就是我知道的事情却做不到……”
秋风袭来，落叶纷纷，凉亭中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

太叔海盛

第四回三战

转眼冬去春来，再过得几月，已是正德五年的夏天。这一年天灾人祸不断。先是入春以来苏州府吴江昆山大水，大雨如注，至四月湖水横涨官塘，市路弥漫不辨，长桥不没者尺余，浮尸蔽川，接着大明安化王朱寘鐇又在甘肃发动叛乱，叛军所到之处白骨皑皑，百里凋敝。
叛乱一起，朝廷经李东阳举荐，任命杨一清为右都御史总制陕西等处军务，又命太监张永为监军，起兵西征寘鐇。正德一朝，虽然朝纲不举、荒诞怪异，然而大明毕竟军力强盛，岂是地方藩王可比，不到一月便得胜班师。
秦晋本欲打算春节后便向李东阳辞别，然而见得李东阳自年初便终日忙碌，奔波国事，加之李东阳几番挽留，因而便又多留了些时日。秦晋与李晶仍是师徒相称，传功授剑秦晋并无扭捏之处，他见李晶亦是大方得体，只道李晶心中那些情愫早已随着时间推移而散去。这几日，得胜的大军即将入京，秦晋近日来李东阳、钟建林均不曾进宫觐见，每日出入神秘，首辅府上每日亦有快马文书送来，秦晋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德五年八月十一日，大军已至东安门，翌日正德皇帝将亲自戎装出迎。虽说出迎之事应由内务府直至刘瑾一干内臣负责，李东阳等阁臣无须为这等事务劳心，然则秦晋见李东阳仍呆在府中毫无进宫了解出迎事务的意思，还是令秦晋颇感意外。
秦晋在园中凉亭饮着冰镇葡萄酒，钟建林突然，神秘地说道：“秦老弟，相爷请你到内堂有要事相商！”秦晋连忙应了钟建林通往，进得内庭见四下家丁均无，只有那峨眉派的七名高手护卫守在内堂门口。再进得内堂，只见里头坐着两个人，李东阳居正座，旁坐上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虽说布衣当身，但气宇轩昂、眉目刚正，秦晋识得此人，正是因‘《大明会典》案’遭刘瑾陷害而谪官至南京的原东阁大学士杨廷和。钟建林领秦晋进屋，随即关上堂门。
李东阳威严地说道：“秦公子，老夫知你不好政治，而好寄情于山水。朝堂之事，本不应劳你参合。然而，刘瑾弄权已久，坊间早已称之为立皇帝、九千岁，老夫多年来曲意逢迎，只待有朝一日，找准时机，灭得自贼，为国除害，如今时机已到，我已密令接回杨廷和大人，现老夫真诚相邀，望你助阵，实现老夫多年夙愿！”
秦晋坚定地说道：“承蒙首辅大人厚爱，晋虽一介布衣，但家国天下之事，晋效得犬马之劳定是不消分毫犹豫！何况多年来晋幸得大人照料，一直苦于无报恩之际遇，如今晋当为大人一马前卒，鞠躬尽瘁！然而，刘瑾势大，大人多年来不曾觅得半点除掉此贼的机会，如今……”

阖兆

李东阳道：“多谢秦公子相助，老夫亦不对隐瞒，杨廷和大人为南京户部尚书，现已连同南京众官员联合弹劾刘瑾弄权，干预朝政，此其一。其二，此番寘鐇之乱，叛军既假以‘清君侧’之号，直言刘瑾权擅天下，我已命杨一清罗列刘瑾罪责十七条，且附上证据交予监军张永，明日夜宴便将呈交圣上。其三，此番我为让杨一清返京，便是在外拥兵得以节制刘瑾，一旦图穷匕见，建林会率众攻入刘府擒拿刘党，你则须驻守离刘府最近的安定门，令乱党无一能逃离京城！三箭齐发，谅他刘瑾本领通天亦难逃一死！”
秦晋奋然道：“请大人放心，晋定不辱使命！然而，我大师兄黄耒卧底于刘府，忍辱负重，恳请大人届时切莫误伤了他！”
李东阳道：“秦公子勿忧，老夫绝不会寒了天下义士的心！明日酉时便请你独赴安定门，届时自会有人接应！”
是夜，秦晋漫步庭院中，想往日他纵横江湖、临阵对敌，不论对方如何强大，纵使不敌，他也决计不会畏怯，然而或许是牵涉到斩除阉党、救国救民这般的高度，亦或许他总觉得李东阳有着太多他所感知不到的深度，内心竟是生出了一种道不明的担忧。他踱步到李晶的房前，唤出李晶：“晶儿，那招‘潇湘斑竹’你已练得炉火纯青，不过啼笑皆非的是，你祖籍长沙府，长这么大竟是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潇湘斑竹，如果他日有机会，为师一定带你去一睹实物。”李晶又喜又奇，喜的是师父竟然相邀自己外出观景，奇的是师父不知为何竟说出这样一番话，于是问道：“师父，你愿带上我，我自是欢喜的很，只是，你何处此言呢？”
秦晋深深一笑：“我也不知为何，且莫理会其他，好好观赏这迷蒙月色好了。”
于是二人便无言地在庭院中走了良久。
翌日酉时，秦晋到得安定门，一守卫士卒凑上，更不问话，向秦晋手中塞入一张纸团便匆匆走开。秦晋拆开一看，只见上头写道：“若刘党从此门脱逃，你只消缉拿刘或其近党，其余乱党自有他人负责，若是有殷同行，亦会有奇兵相助。”那纸团上的字迹潦草，既非李东阳亦非钟建林所书，秦晋不禁赞叹：“首辅大人与事高明，非常人所能及。”入夜，秦晋只觉一切静的出奇，皓月当空，除了夏夜树上的知了嘤嘤作响，听不到一点喊杀、打斗的响声，若不是知悉今夜的一番故事，只道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秦晋稍感乏困，当此时，东北角刘府方向忽然火光四起，鼓角大作，喊杀轰鸣，秦晋知刘瑾在宫中已然被擒，钟建林得令已率众攻入刘府。安定门亦是脚步顿起，马蹄渐响，秦晋望去但见神机营兵马百余号人来得安定门增援，火器冷兵俱在，纵是刘瑾逃得与此，亦是插翅难飞。

邹彦杉

“捉拿反贼刘瑾！”“反贼休走！”突然附近喊杀声四起，只见一极高极瘦的老者背负一朱袍粉面的男子一路持剑杀将过来，正是殷天虎背负着刘瑾企图通过安定门逃走。那殷天虎当真了得，眼见刘瑾在宫中被擒，竟是一人一剑救得刘瑾杀出宫来。他背上背着一人，一路上拦截、追击不断，然而对战身旁几十名高手竟是如入无人之境，杀得一干官军只敢呐喊，不敢欺身上前。
“嘭嘭嘭”忽然火器四响，秦晋只道神机营以火枪击杀殷天虎，回头一望哪知神机营竟发生内乱，必是刘瑾早已安插眼线在营中，如今趁得混乱，只待救得刘瑾脱险。不过李东阳既是早做安排，官军虽受得偷袭，但立马反应过来，随即两拨人马打在一起，乱作一团。
眼前秦晋杀退追兵，秦晋拔剑立在身前，喝道：“殷天虎，切莫再做无谓抵抗，速速投降才是！”
殷天虎放下刘瑾，俨然杀红了眼的猛虎一般狂笑道：“今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凭你还拦不住我！”
秦晋心中暗暗叫苦：“殷天虎这般高手，当世除了钟建林，当真没人能擒得住他，若是神机营的射手能助我还好说，现在他们自顾不暇……”不待秦晋答话，忽地两个白衣剑士翻身跳入阵中：“还有我们两个呢！”秦晋定睛一看，正是黄耒和黄信。
“二师弟，钟大侠那边事成，我便事成，我便前来相助，来得正合时宜！”黄耒笑道。
黄信也接话道：“我接到大师兄和李首辅的信函，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也是正合时宜！”
殷天虎放下刘瑾一声怪叫：“好，长歌三卿，两黄一秦，统统送赠阴曹地府！”言罢，一个翻身跃入三人当中，使出一招“八卦游龙”，唰唰唰几剑分别刺向三人喉咙。三人均是勉力横剑一档，随后不住向外退上三步。长歌三卿个个名镇江湖，若是论单打独斗无一不是江湖顶尖的好手，三人若是再行联手，当是何等厉害。然而，殷天虎适才那一攻，威力之大，速度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好在三人久别重逢，士气正盛，因而均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道格挡住殷天虎的剑招，加之黄耒格挡之余还轰出一拳打向殷天虎，扰乱了殷天虎的步法，否则纵是三人不至毙命，也必然为其所伤不可。不过这一攻一防之间，三人知道今日乃是遇到了生平从未遇到过的劲敌，只要稍有不逮，必会丧命于此，于是一齐进招攻向殷天虎。
三人虽然久未联手，但好在过往常在一起练剑，配合起来自是驾轻就熟。黄耒使出一招“彩云追月”攻杀殷天虎的上盘，秦晋则以“庖丁解牛”直取殷天虎中盘，而黄信则以“盘根错节”搅扰殷天虎下盘。三路剑法攻来，殷天虎大喝一声：“好！”不闪不避撩起长剑猛力一提，竟以这看似信手拈来的一招破了三路长歌剑法，然而一个箭步欺身到最左边的黄信左臂旁，提剑便是凌厉一斩，黄信斜身挥剑一档，虽然挡住殷天虎的杀招，然而右臂顿时一阵酸麻，宝剑几乎要脱手掉落，咬牙力挺在免得如此狼狈。黄耒、秦晋两剑齐出，刺向殷天虎双目，黄信见状退得几步，落得阵后。若是黄耒、秦晋飞身刺出两剑，任凭殷天虎本事再高，也非低身避让不可，然而二人终是忌惮殷天虎剑法太高，若是飞身刺出被殷天虎避过，身在空中，身不由己，殷天虎再行攻来，当是必死无疑，于是只得以站立之势刺出。殷天虎又是不闪不避，左一拨，又一拨，震开二人宝剑，鬼魅般欺到二人中间，双肘齐出，顶向二人胸口，二人知得他的进招正是“震为雷”，若是被他肘功击中，纵是肋骨不断，也要气力大消。二人连被格挡连忙侧身向里收身，然而殷天虎身法太快，纵是避过了肘部重击，还是免不了被殷天虎小臂一顶，二人都是口中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黄耒连退三步，秦晋连退四步方才停住。